在一次救护过程中,一只中华穿山甲因为害怕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很紧,尾巴和爪子都在使劲,陈月龙感到很疼。这只穿山甲被救了下来。
2015年4月,印度尼西亚棉兰查获96只活体穿山甲在等待释放。这是其中一只。
不过,天性倔强的穿山甲在遭受折磨后,根本不接受人类提供的任何帮助。“从它在野外被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从锅里端来的穿山甲
“四只穿山甲,只救活了一只。”
有一次,一个饭店老板带着手下,抱着一个很高的大锅,急匆匆赶到救护中心。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有只马来穿山甲。“可能是有人要举报,所以老板只好‘从良’,上演了一出勇救穿山甲的戏路。”
陈月龙和同事迅速把穿山甲送入手术室,然而不到10分钟,这只穿山甲呼吸衰竭,黏液堵满呼吸道,终究还是没抢救过来。
2011年,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招聘饲养员,23岁的陈月龙立马辞职来应聘。不是对口专业,工资也降了一半,但对从小就喜欢养动物的陈月龙来说,这份工作实现了他儿时的梦想。
可说起穿山甲,陈月龙语气里透着沮丧,因为他知道穿山甲正在经历着什么。
过去10年间,穿山甲被视为最受走私侵害的哺乳动物。根据国际野生动物贸易研究组织的一份报告,2007~2016年,我国共查获209起穿山甲走私案件,其中活体2405只,死体11419只,甲片34946千克。2016年12月27日,上海海关通报查获了一起3.1吨穿山甲鳞片走私案。然而不到3个月,2017年3月上海海关又在进口入境木材的集装箱内查获了3.1吨穿山甲鳞片,至少5000只穿山甲被残忍杀害。
一名乘客观看地铁站中的保护穿山甲公益广告。野生救援WildAid提供
穿山甲是一种形同蜥蜴的哺乳动物,四肢又短又粗,行走时腹部几乎接近地面,除面部和腹部外,浑身被300多块鳞片所包裹。鳞片作为穿山甲的重要标志,是其最佳的防身利器。
“穿山甲有一对尖锐有力的前爪,加上超强的攀爬能力,在不法分子运输过程中,会有极少数有可能逃脱出来。”
陈月龙救护过的三只穿山甲都是市民在路边捡来的。但被送到救护中心,怎样养活它们,是陈月龙面临的最大难题。
“它们天性‘倔强’,在遭受折磨后,由于害怕,根本不接受人类提供的任何食物。”让它们开始进食,是陈月龙要做的第一步。
穿山甲在野外以蚂蚁和白蚁为食,用锋利的前爪扒开蚁穴,再用细长的舌头把蚂蚁卷出来,一顿饱餐能吃500克蚂蚁。为了养好穿山甲,陈月龙查阅了几乎所有能查到的文献资料。
“台北动物园花费14年时间研发改良穿山甲食谱,运用蜂蛹和面包虫等来提供穿山甲所需的特殊营养。”
了解到这些后,陈月龙立马开始尝试。一天晚上,他正坐在红外摄像机前,忽然看到穿山甲从斜坡上爬上去,扒住碗沿,伸出细长的舌头,开始试探着吃碗里的食物。陈月龙终于松了口气,穿山甲开始进食了。
比大熊猫更珍稀
专吃活蚁,遭到捕获极度敏感,以及虚弱的免疫系统,使穿山甲养殖的成活率极低。为给穿山甲提供充足的蛋白质,调配的饲料每斤价格高达80~100元。为了模拟野外环境,让穿山甲最大限度存活,陈月龙想尽办法。
“用泥土、树桩、落叶和水缸等,为它们做了一个栖息地。”陈月龙还特意在上面撒满落叶,放进去了一些昆虫,帮助土壤“活起来”,促进穿山甲的粪便分解。为了不让昆虫泛滥成灾,他又放进一只中华大蟾蜍。
穿山甲属于夜行动物,会在夜间觅食。陈月龙试着将食物藏在落叶里,让穿山甲去寻找,训练其觅食本能。天黑下来,穿山甲出洞觅食,他对着红外摄像头大气不敢出。即使这样精心照料,两只马来穿山甲分别在饲养半年后死去。
人工养殖穿山甲实在太难!
穿山甲对人工圈养环境适应性很低,免疫系统也极其脆弱,很容易生病。根据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中国绿发会)提供的数据,超过一半的穿山甲会死于出血性胃溃疡和肺炎。即使不计成本地付出,成功率也是极低。
在过去的150多年来,100多个动物园和机构曾试图圈养穿山甲,而大多数在头六个月到三年间死去。广西林业科学院从2012年开始对罚没的穿山甲进行救护,截止到2014年11月,救护的74只马来西亚穿山甲和2只中华穿山甲,多数在25天内死亡。
“对于穿山甲,从它在野外被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陈月龙很自责,但同时又感到无能为力。“它们在运输的过程中很容易死掉,几经倒手,上餐桌或者利用掉,只有极少数幸运的被送到救助中心。”
陈月龙救护过的穿山甲中,唯一存活的是一只土生土长的中华穿山甲,它在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已经待了三年。
而就在它被救的2014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在其红名册上将中华穿山甲正式定为“极危”,即距离野外灭绝仅一步之遥。与之相对应的是,大熊猫受威胁等级从“濒危”降到“易危”,也就是说,中华穿山甲比大熊猫更珍稀。
华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吴诗宝研究穿山甲20多年,把全国的保护区基本跑遍了,只见过一只野生穿山甲。而在保护区,如果问100个村民、老猎人或者护林员,其中有99个人会告诉他,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穿山甲了。
2000年国家林业局的调查显示,全国穿山甲的数量在5万只左右。“这个数量听起来很多,但这是全国范围的,分布范围太广,种族密度就很稀少,”吴诗宝说,“少到什么程度?两只雄性和雌性穿山甲都很难聚到一起了!”
近一半穿山甲被用作药用
濒临灭绝的绝境,几乎没法人工养殖的困境,让陈月龙感觉到无助,但让他更沮丧的是,我国又是穿山甲最大的消费国之一。对于穿山甲的需求,一方面食用,另一方面是药用。
“(广西)李局长、黄书记请我们在办公室煮吃穿山甲。第一次吃,口感味道很好,已经深深爱上这野味了。”去年底,新浪微博上“穿山甲公子”的一条“自曝”引发广泛社会关注。
穿山甲是濒危动物,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和食用穿山甲都是违法行为。“为什么还有人要吃它?”对那些吃穿山甲来炫耀身份的畸形消费心态,陈月龙很气愤。
对于药用,根据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张立在2010年的估算,中国每年穿山甲需求量在20万只左右,用来制作中成药、中药饮片的需求在每年8万至10万只左右,约占一半。
“穿山甲与王不留,妇人服之乳长流。”自李时珍《本草纲目》起,甲片(穿山甲鳞片)的通经下乳、软坚活血效用就为中医药人士所推崇。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药剂科主管药师李明指出,穿山甲的鳞片经过加工炮制以后作为药材使用,可催奶下乳、治疗乳腺疾病、风湿痹痛等。在骨伤和恶性肿瘤(淋巴瘤)的中医药治疗领域,甲片也有独特效用。
李明表示,现在穿山甲鳞片数量稀少,价格昂贵且单买自费,但还是有患者愿意自费购买。
据野生救援WildAid的一项调查,70%的中国人相信穿山甲制品具有药用价值,穿山甲片可以“治疗”风湿病、多种皮肤病和伤口感染。66%的中国居民曾购买过获得政府许可的穿山甲药品。
在一些母婴论坛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新妈妈在问,“穿山甲片怎么吃才会催乳?”、“没有奶,医生推荐穿山甲片,应该怎么煮?”
29岁的戴戴(化名)曾经在哺乳期堵奶,吃了几服中药后缓解不少,其中就有甲片粉。她一直对穿山甲怀有感恩之情,如今得知穿山甲如此濒危,她有些自责,“我以为只是像拔鸡毛一样简单,如果我知道如此害命,宁可不用。”
由于穿山甲濒危,再加上价格较贵,有些中医在开具处方时已经用得很少了。
全国政协委员、中华中医药学会风湿病分会主任委员王承德指出,譬如在风湿治疗中,活血化瘀、软坚散结的药其实很多,不一定要用穿山甲片,他在临床上现在经常用蝎子、蜈蚣、地龙等。
“若再不保护,争论穿山甲能否药用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陈月龙知道,光靠情感的共鸣无法保住穿山甲。实际上在我国,穿山甲的鳞甲有合法入药的配额。
2007年,国家林业局发布《关于加强赛加羚羊、穿山甲、稀有蛇类资源保护和规范其产品入药管理的通知》,要求停止野外猎捕活动,所有核准的库存甲片仅限于711家定点医院临床使用和经批准的中成药生产。
2015年中国中医科学院提供的信息显示,目前全国含甲片处方616个,中成药制剂180个,临床处方150个。根据中国中药协会统计,有182家企业生产含甲片的中成药。而国家林业局每年的《库存穿山甲片原材料年度消耗控制量表》显示,2008年~2015年7年总消耗控制量约为186吨,平均每年在26.6吨左右。专业人士估算,每只穿山甲甲片重量约为0.5至1千克,这就意味着每年核销了2.6到5万只穿山甲的库存。
“用了这么多年,全国到底还有多少穿山甲库存?”中国绿发会宣传负责人王静说,希望国家有关部门能够公布穿山甲片库存数量,对甲片流向进行严格监管。
业内人士怀疑,现在药用的穿山甲大部分都是从东南亚和非洲进口或走私来的。吴诗宝质疑,中华药典中入药的穿山甲为中华穿山甲,而进口来的大多为马来穿山甲、印度穿山甲乃至非洲穿山甲,药效是否相同?即使药效能够取代,也应该修改药典后才能使用,否则岂不是制造生产假药?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曾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穿山甲被CITES列为附录I,就是被禁止了国际贸易。现在再想从非洲合法进甲片已经不可能了,相当于杜绝了中国穿山甲甲片的合法进口来源。况且,非洲穿山甲并没有被列入中华药典。
中国绿发会认为,应提升穿山甲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对象,尽快完成穿山甲野外种群的专项调查,并制定和执行特别保护规划。待摸清穿山甲的数量、栖息地现状后,施行严格保护,保障其生存安全。
“如果再不保护,争论穿山甲能否药用的问题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想用也没得用了。”王静感慨道。
“如果哪一天,连走私的穿山甲都没有了,那就晚了。”吴诗宝说。
穿山甲片到底能不能被替代?
而对于陈月龙,他最大的困惑是,像穿山甲这样的濒危动物有很多,但不少同时也出现在了中药目录中。
2008年,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副研究员孟智斌曾对112种常用中药材物种资源变化趋势做过初步统计,已濒危的比例为22%,趋于濒危的比例高达51%。药用动物资源中,濒危物种的比例约为30%。孟智斌指出,近九年来,野生物种的濒危趋势并没有发生变化。
“从野生动物保护的状况来看,目前国内外绝大部分野生动物的数量都在减少,原因首先是栖息地的减少以及持续的猎杀和猎捕”,世界动物保护协会中国办公室高级科学顾问孙全辉博士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国内对野生动物的需求并未减少,包括食用、药用、收藏以及装饰等”。
对于替代的方案,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科技司司长曹洪欣提交了一份《加强药用濒危动物保护和利用》的提案。曹洪欣认为,替代目前主要有三种方式,同类替代、人工合成和生物发酵,而合理利用人工养殖动物,是目前快速有效地解决动物药材紧缺的重要途径。
实际上,人工牛黄、人工麝香和人工培植牛黄均已获得成功,人工虎骨也即将投入生产。“人工麝香研制及其产业化”项目获得2015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目前人工麝香累计销售超过90吨,相当于少猎杀了2600多万头野生麝。
“比如熊胆替代品,除了大量的草药可以替代熊胆已知的功效,熊胆中的有效成分熊去氧胆酸国内外也早已广泛生产和使用。我国早在80年代就成功研制出与天然熊胆等效的‘人工熊胆’,过去两年由国家卫计委和科技部资助国内有关企业研发的‘合成熊胆’也取得突破性进展,为将来熊胆替代品的大规模使用带来广阔前景。”孙全辉认为,中医虽然历史悠久但依然需要不断创新,不断吸收先进的理念和技术,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国家政策也释放出了支持信号。2016年新修订的《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利用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应当以人工繁育种群为主。而2016年12月25日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第二十五条规定:国家保护药用野生动植物资源,鼓励发展人工种植养殖,支持依法开展珍贵、濒危药用野生动植物的保护、繁育及其相关研究。
不过对于穿山甲,人工商业化养殖的条件还远远不成熟。野生救援WildAid负责人告诉记者,穿山甲圈养是一个巨大挑战,加上穿山甲缓慢的繁殖率,说明这种动物还远远没有到驯化饲养的地步。
2014年工信部消费品司医药处副处长张军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十二五”期间,国家投入大量资金加大扶持常用大宗和濒危稀缺中药材品种的规范化、规模化和产业化生产基地建设,22个大宗药材品种和11个濒危稀缺药材品种被列入扶持名单,其中就有穿山甲。但两年内没有一个穿山甲人工驯养项目报上来。
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态学研究所所长张大勇接受媒体采访时建议,运用科技手段对穿山甲鳞片成分进行分析,寻找替代品。现在不少研究成果发现,穿山甲的主要成分就是角蛋白,与人的指甲以及猪、羊、牛的趾甲成分类似。根据有效成分测定,猪、牛、羊趾甲可以作为穿山甲的替代品,一些初步临床试验也证明猪趾甲和穿山甲在某些医疗效果上并无显著差异。“发展中医药和保护野生动植物可以共存,关键是进一步依靠科技进步来解决面临的问题。”张大勇说。
王承德委员告诉记者,目前已经有很多临床实验证明,猪蹄甲在消痈、抗炎、催乳等方面可以取代穿山甲的功效。
既要发展中医药,又要保护穿山甲这样的濒危野生动物,这种矛盾究竟如何解决?“用现代科技来解决动物类中药材的资源问题,既保护野生动物,又使中医药传统不受太多影响,实现多方共赢。”全国政协委员、上海中医药大学教授陈凯先院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2016年年底,陈月龙离开了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而他救护过的那只中华穿山甲依然在人工环境下生活。因为环境破坏和过度捕猎,它已经很难回到原有的自然栖息地了。
陈月龙仍记得小时候看过的《葫芦兄弟》、《太阳之子》,在这些动画片中,穿山甲都是善良、勇敢的地下工作者。“希望我们的孩子,未来不是只能在动画片里看到它们。”